不到两周的时间，苏香庭便被迫停业接受调查。
交流会当天发生的事，也在圈子里传得沸沸扬扬，被大伙拿来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只骂苏乔没有职业道德，丢了手艺人的脸。
温之意没有想到，温子启所谓的“报仇”，是这样。
也不是不痛快，苏乔屡屡冒犯自己，这口气出得值，对苏乔来说，只能说是罪有应得。如果当初他们选择报警，估计她还会在有关部门那里留下案底，那可比关店严重得多。
可其实，自己心里不怎么舒坦。
认识了这么久，温之意一直都觉得苏乔不算个坏人。没错，她的确功利心重，品性也不算好，但并没有害人之心，所有的针锋相对和绵里藏针，都是出于自身利益和名声成就，无关其他。她算是了解苏乔的，只不过没料到，为了生意，苏乔居然做到了这种地步。
一个人如果连诚信都保证不了，又怎么能走得长远呢？
苏香庭造假、抄袭的事很快被当地媒体曝光了出来，温子启又找人添了把火，把影响扩到最大，一些曾经是粉丝的人得知后，怒不可遏，纷纷表示再也不会购买，部分合作商也站出来表态，希望苏乔可以给出妥善的解决方案，并按照合同进行赔偿。
温之意看到了相关报道，有些担忧。
“哥，这件事好像很严重。”
温子启不以为意：“当然严重，你知道通过虚假宣传来获取暴利，最高可以罚款多少吗？两百万。这还只是罚款，没有算对客户和合作商的赔偿，情节严重的情况下，有关部门会直接吊销营业执照。怎么样，这就是我的解决办法，开心了吧？”
温之意皱起眉头。
舒雯在一旁夸张地倒吸冷气：“温大哥，你是个狠人，佩服佩服。”
“苏乔那种人，你就得让她赔钱，可劲儿赔，她才会长记性。”温子启冲对面的姜荀使眼色，“你说对吧，小姜？”
姜荀没回答，而是看向了温之意。
温子启“啧”了声：“哎，我说，我问你呢，你看我妹妹干吗？”他伸手挡住他的眼睛，“不准看。”
姜荀拨开他的手，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看温之意。
温子启转过头去，发现温之意的脸色不是很好，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怎么了？”他不解。
温之意抿着嘴角，声音沉沉的：“程老师估计也已经看到了这些报道，他心里肯定不好受。当年苏乔去美工厂做学徒，家里不同意，是程老师坚持要收她，才把她带过来的……
“苏乔家的经济条件很不好，当学徒要交学习费，她家里不想浪费钱，要她赶紧读完初中，就出去打工赚钱，供哥哥和弟弟读书。程老师不仅免了她的学习费用，还经常给她零花钱，那时候我挺羡慕她的，觉得程老师更喜欢她……
“后来她读了两年高中，就没有再读了，直接进美工厂跟着程老师做事。她在乎钱，我能理解，真的能理解。”
温子启没有接话。
姜荀却说：“这不是你的问题。”他向前欠了欠身，再次加重语气强调，“温之意，这不是你的问题，是她自己先丢掉原则的，你大可不用这么想。”
“我知道。”
她深呼一口气，整个人都向沙发里陷了几分，默默地将脸埋进两个手掌心中，温热的气息汇聚成一片，烫着她的皮肤。
就这么静了片刻，温之意蓦地起身：“我出去一趟。”
不等众人阻止，她的身影便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砰砰砰——
房门不停歇地响着，外面的人毅力非凡，一遍又一遍地敲。
苏乔无比烦躁地掀开蒙住脑袋的被子，喊道：“不要敲了，不要再敲了！”
她气冲冲地踩着拖鞋直奔大门而去，一把拉开：“说了多少遍，不要敲，你是不是……”话至一半，当她看清是谁后，后半段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温之意还保持着抬手敲门的动作，目视前方，定定地看着她。面前的女人蓬头垢面，不知多久没有打理过自己，穿着邋遢的居家睡衣，面色苍白，两只眼睛下浮起一层淡青色的痕迹，一看就知道是睡眠不足导致的。
她眉头微皱：“你还好吗？”
苏乔咬着嘴角，眼珠四处乱看，始终不与她对视。
“我好不好，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她“嗤”了一声，“现在你如愿了，我的工作室关门大吉，你少了个竞争对手不说，还落个好名声，以后大家都知道我是个奸商，而你是良心商人。温之意，你果然够狠的。”
说罢她便要关门。
“等一下。”温之意伸手拦住她，“我不是商人，我是手艺人，你不也一样吗？”
苏乔愣了愣，苦笑：“我？不，我不是手艺人。”她自嘲地勾起嘴角，抬眸那瞬，眼底洇了一层淡淡的雾气，“我现在哪还有脸说自己是手艺人？该干的，不该干的，我都干了，我就是一个奸商，我承认，跟‘手艺’两个字半点儿边都不沾。”
温之意并不认同她的话：“如果程老师听到你这么说，他一定会被气死的。苏乔，我过来就是想和你聊一聊，抛开之前的事不谈，我们能不能坐下来，单纯地以师姐妹的身份聊聊天？”
苏乔站着没动，脑袋里此刻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说，不要让她进来，她就是想嘲笑你挖苦你，落井下石。另一个说，不要赶她走，你们认识了那么久，她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
苏乔内心纠结良久，最终还是后一个小人打赢了。
“进来吧，我家里很乱，不用换鞋。”
简单的两居室，楼层和地段都不错，还带着学区，以目前的价格来算，这里属于中档级别的小区。
苏乔倒了杯白开水，同温之意面对面坐了下来。
温之意环顾四周，说道：“这里环境挺不错的，周围设施也齐全，住着一定很舒服。”
苏乔没吱声，低着头发呆，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等交完罚款和赔偿金，估计我就不能住在这儿了。”
温之意张了张嘴，没接话。
她又说：“昨天我去中介那儿看房子，没几套好的，要么太偏，要么太贵，这些年我确实也挣了点钱，可惜一夜回到解放前，什么都没剩下。”
“没那么糟的。”温之意安慰道，“目前调查结果还没有出来，你的店还有希望继续开，很快就会好起来。”
“就算继续开，还有人愿意买吗？”她讪笑，“名声坏了，谁还来。”
温之意凝视着她，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说。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不做，难道就活不下去了吗？”
苏乔沉默，神情越发黯然，好像这是个世纪难题，让她耗尽了无数脑细胞。
“因为我想赚很多钱。”她喃喃道，停顿片刻，忽又拔高了音量，“赚到我一辈子衣食无忧的钱，我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到了那时，我就可以当一个真正的手艺人，像你一样的手艺人。”她缓缓抬起头，方才还黯淡无光的眼眸里，亮起一丝微弱的光，驱散整片雾气，“温之意，你知不知道我特别羡慕你？我真的羡慕。你天赋好，又努力，你做什么都比我强。十几年了，我一直当你的陪衬，只要别人提到程老师的徒弟，就一定会拿你和我比较，我比不过你。”
她一字一顿说得极慢，不似控诉，更像是一种压抑已久的发泄。
“我总是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这么心胸狭隘，为什么不能像你一样，对待任何事都云淡风轻，都能很快地冷静下来，知道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我明明有追求啊，我有追求，你能做凤冠，我也能做，但我就是做不好，我太心急了……
“温之意，我也爱花丝镶嵌，不比你少任何一分。我不知道自己输在哪儿了，大概是我一直都运气不好。”
温之意默然聆听，她的每个字、每个词，都令她无比沉重。
“你没有运气不好，相反的，你运气很好。”温之意说，“当年程老师能在那么多手工展品里，一眼就看中你的，除了技术，你的运气真的很不错。”
“那到底是为什么？”苏乔想不明白。
温之意的目光变得温和：“可能是你太爱花嵌了。”
因为太爱，所以想做得更好，但当能力有限时，就会不自觉产生极端的想法，做出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一个人越是追求什么，往往越难以得到，只有当欲望和能力相持平时，才能最接近目标。
苏乔怔忪，嘴巴里喃喃地重复着她的话：“太爱……花嵌？”
或许就是这样吧。
她低下头，看到自己轻轻交握的两只手，粗糙的指腹上都有一层薄薄的茧，是做花嵌留下的痕迹。
“对不起。”她眨眨眼睛，感到眼角有些滚烫，“温之意，对不起啊，我不应该毁掉你的作品，也不应该雇人在网上污蔑你……对不起。”
细细的风从半开的窗户缝里挤进来。
夜里的风是凉的。
也是暖的。
从一个人的脸，抚摸到另一个，裹挟着尚未消散的温度。
温之意笑了笑。
“你不是说，这里快住不了了吗？等过段时间，要不要考虑和我一起？我的房子离这边不算远，搬家很方便……另外，你毁掉的那件作品，总该帮我一起修复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