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晏如背着林遇安,一路沉默地穿行在午后略显安静的巷子里。
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影,在他脚下投下斑驳的光点。
背上的人起初只是呼吸均匀,后来竟真的沉沉睡去,温热的吐息拂过他的颈侧,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
直到那声带着浓重鼻音、破碎又委屈的呓语轻轻响起:
“妈妈……好疼……我好想你……”
纪晏如的脚步猛地一顿。
这声音太软,太无助,像刚出生就被迫离开巢穴的小兽,完全剥去了平日里那层或谨慎、或疏离、或强装镇定的外壳。
他微微侧头,只能看见她散落在他肩头的一缕黑发,和紧闭双眼下微微颤动的睫毛,上面似乎还沾着一点未干的湿意。
“……睡着了啊?”
他低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复杂情绪,
“还是睡着的时候……可爱点。”
那句“妈妈”和喊疼的声音,像一根细小的针,刺破了他心里那层因为烦躁和探究而筑起的壁垒。
那个在冯老太棍子下倔强挺直背脊、眼神决绝的“小狐狸”,此刻脆弱得像一碰即碎的琉璃。
他站在原地,感受着背上那轻得不可思议的重量和均匀的呼吸,沉默了几秒。
原本朝着纪家院子的方向,在他心里拐了个弯。
脚步一转,他背着熟睡的林遇安,朝着另一条更为熟悉、也更为安静的小巷深处走去——
那是他奶奶住的地方,也是那日捡到她的老人。
“哎呦喂!我的老天爷!乖孙!这…这是怎么弄的?!”
纪老太太刚打开院门,就看见自家那个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孙子,背着个脸色苍白、昏睡不醒的小姑娘站在门口。
林遇安那副人事不省、眉头紧锁的可怜模样,瞬间让老太太的心揪了起来。
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想碰又不敢碰,声音都拔高了八度:
“你娘千叮咛万嘱咐让你好好照顾妹妹!你是怎么照顾的?!啊?这才几天功夫,怎么就把人弄成这样了?!”
老太太又急又气,手指头差点戳到纪晏如脑门上。
纪晏如被这劈头盖脸一顿训,憋了一路的委屈和无名火也窜了上来,梗着脖子反驳:
“不是,奶奶!这怎么又是我的错了?!又不是我打的!”
他小心地把背上的林遇安卸下来,想交给老太太扶着。
“不是你还能是谁?!”
老太太一边心疼地揽住林遇安软绵绵的身体,一边瞪着眼睛数落,
“我前两天见她的时候,还是活蹦乱跳、水灵灵的一个好姑娘!怎么今天就跟你出去一趟,回来就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路都走不了了?!啊?你说说!”
纪晏如看着奶奶怀里那张毫无血色的小脸,想起冯家院里那刺眼的一幕。
一股邪火混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憋闷冲口而出,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浓重的不甘和一丝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后怕:
“那还不是她逞英雄!不自量力往前冲……”
“什么?你说什么呢?大声点!”
老太太没听清后面那句嘟囔,只当孙子还在狡辩,火气更旺了,
“还不快把你韩叔找来!给这小丫头看看!这脸色,这模样,可别落下什么病根!”
她急急地催促着,半扶半抱着林遇安就往屋里走,嘴里还在念叨,
“可怜见的,这才多大点……”
纪晏如看着奶奶小心翼翼把林遇安安置在里屋的床上,动作轻柔地给她掖好被角,那副心疼的模样仿佛林遇安才是她亲孙女。
他心里那股被冤枉的气更盛了,夹杂着对冯老太的愤怒,以及对床上那个“逞英雄”的家伙的恼火。
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转身就要往外冲去找韩叔,临出门前,还是忍不住回头,对着床上那个无知无觉的身影,咬牙切齿地低声丢下一句,像是在宣泄,又像是在陈述一个冷酷的事实:
“不顾自身力量的英雄主义,都是空口白话!蠢兔子!”
这句话,冰冷,尖锐,带着少年特有的、尚未被世事磨平的棱角和自以为是的清醒。
它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里屋,像是给眼前这幅“英雄负伤”的画面,钉上了一个残酷的注脚。
阳光斜斜地从窗户照进来,落在林遇安苍白安静的脸上,也落在纪晏如紧绷的、带着少年倔强和不解愤怒的侧脸上。
屋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只剩下老太太焦急的低语,和纪晏如那句掷地有声的冰冷论断,在无声地碰撞。
纪晏如那句“空口白话!蠢兔子!”像一块冰棱,砸在午后温暖的空气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自以为看透世事的冷硬。纪老太太正弯腰给林遇安擦额角的虚汗,闻言猛地直起身,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狠狠剜了孙子一眼,压低声音斥道:“浑小子!说什么胡话!人都伤成这样了,还在这儿耍你那少爷脾气!还不快去!”
那眼神里的责备和焦急,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纪晏如心头翻腾的邪火,只留下一点不甘的余烬在闷烧。他抿紧了唇,再没看床上的人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了小院。木门被他带得“哐当”一声响,震得窗棂上的灰都簌簌落下。
纪老太太叹了口气,回头看着床上眉头紧锁、即使在昏睡中也透着深深疲惫和痛苦的女孩。那苍白的脸色,微弱的呼吸,还有背上那隔着薄薄衣衫也能想象出的狰狞伤痕,都让她心疼得直抽抽。“可怜的孩子……”她低声念叨着,用温热的湿毛巾,动作轻柔地擦拭林遇安汗湿的鬓角和脖颈。
没过多久,急促的脚步声伴着纪晏如有些喘的催促声在院门口响起:“韩叔,您快点儿!”紧接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提着旧藤药箱的清瘦老者被纪晏如几乎是半推半请地带了进来。
“晏如小子,慢点慢点,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你这么拽!”韩叔嘴上抱怨着,脚下却不慢,显然也知道事态紧急。
“韩叔,您快给看看这孩子!”纪老太太连忙让开床边位置。
韩叔放下药箱,神色立刻变得专注而沉稳。他先是仔细观察了林遇安的脸色、唇色和呼吸状况,又轻轻搭上她的腕脉。屋子里静得只剩下老人凝神诊脉时轻微的呼吸声,以及纪晏如站在门边,刻意放轻却依然显得焦躁的踱步声。
韩叔的眉头渐渐锁紧,他沉吟片刻,示意纪老太太帮忙,极其小心地掀开林遇安后背的衣衫一角。当那道紫黑肿胀、皮开肉绽的棍痕暴露在众人视线中时,饶是见多识广的老中医,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纪老太太更是捂住了嘴,眼圈瞬间红了。
“嘶……这下手也太狠了!”韩叔声音沉了下来,带着医者的愠怒,“这是要人命吗?一个女娃娃,怎么经得起这么打!”他仔细检查了伤口的位置和深度,又轻轻按压了周围的骨骼,确认没有骨折的迹象,才稍稍松了口气。
“韩叔,要紧吗?”纪晏如不知何时凑到了床边,声音绷得紧紧的,眼神死死盯着那道狰狞的伤痕,之前那些冰冷的论断似乎被这直观的创伤冲击得摇摇欲坠。
“万幸,骨头没事。”韩叔沉声道,“但这皮肉伤也够她受的,失血加上疼痛惊惧,人虚脱了。得赶紧清创上药,还得喝几剂药,把淤血化开,把元气补回来。这伤,没个十天半月,下床都困难。”
他一边说着,一边利落地打开药箱,取出干净的棉布、药粉和自制的药膏。“晏如,去烧点开水,晾温了端来!老太太,您帮我扶稳她一点,清创会有点疼,怕她乱动。”
纪晏如立刻转身冲去厨房,动作快得像阵风。纪老太太则坐到床头,小心翼翼地扶住林遇安的肩膀和手臂。
韩叔的动作熟练而轻柔,但冰冷的药水触碰到翻卷的皮肉时,昏迷中的林遇安还是痛苦地呻吟了一声,身体本能地颤抖起来。纪老太太连忙低声安抚:“好孩子,不怕,不怕,韩爷爷给你治伤呢,上了药就不疼了……”
韩叔专注地处理伤口,眼神却带着职业性的审视,扫过林遇安的身体。当他的目光掠过她手臂上侧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圆形疤痕时,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疤痕的颜色很淡,形状规则,不像是普通磕碰或烫伤留下的。他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疑惑,但此刻救人要紧,这点异样很快被他压了下去,继续手上的动作。
清理、上药、包扎,韩叔的动作一气呵成。等他用干净的纱布将伤口妥帖地包裹好,额上也渗出了一层薄汗。他直起身,长长吁了口气。
“好了,外伤处理完了。老太太,您看着她点,别让她压着伤口。我去给她开方子。”韩叔说着,走到外间的小桌旁,拿出纸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