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率泡像一张突然被撕开的纸，我们从折叠的宇宙里跌出来，重重砸在月球背面。
没有星条旗，没有阿波罗脚印，只有灰到发蓝的尘埃被我们的冲击力扬起，像一场无声的暴风雪。
我仰面朝天，看见地球悬在头顶——蓝得残忍，像一颗被剜出的眼珠。
怀表壳碎成两半，秒针卡在 00:00:00，像嘲笑我偷走了时间又被时间抛弃。
艾拉单膝跪在旁边，机械骨骼的外壳结了一层月尘冰晶，关节处发出细微的“咔啦”。
“赵铁柱的坐标信号，”她指了指地平线，“前方 1.2公里，地下 40米。”
我吐掉一口带铁锈味的唾沫，撑起身体。
“走吧，去见他最后一面。”
月尘像面粉，每走一步都会扬起一片无声的浪花。
1.2公里外，一座直径三十米的圆形井口突兀地嵌在灰色平原上，井口边缘镶着铆钉钢板，蒸汽从缝隙里嘶嘶冒出。
井口上方悬着一台 19世纪风格的升降梯：铸铁框架、铜铆钉、裸露的活塞杆，像从《海底两万里》里拆下来的潜艇舱门。
赵铁柱站在梯笼里，穿一件油渍斑驳的工装背带裤，胸口别着一枚柴油火花塞改造的徽章。
他抬手，扳手在空中划出一道银弧，像乐队指挥。
“欢迎光临月球背面最后的柴油避难所！”
升降梯嘎吱嘎吱把我们吞进井道。
井壁是生铁，铆钉头在昏暗灯光下像一排排小眼睛。
下降途中，老旧的齿轮咔哒咔哒，每一次咬合都掉下一撮铁屑。
我数着楼层：月表→B1→B2……B7。
到 B7时，升降梯猛地一顿，我差点咬断舌头。
赵铁柱咧嘴一笑：“老姑娘脾气大，别介意。”
升降梯门打开，一条拱形隧道扑面而来——不是混凝土，不是钢筋，而是密密麻麻的齿轮。
直径两米的铜齿轮嵌在穹顶，齿槽里滴着黑色机油；
更小的齿轮像蜂群，互相咬合，带动整片天花板缓缓旋转。
灯光来自蒸汽灯：钨丝灯泡外罩着黄铜网罩，灯罩上凝结的水珠被齿轮甩成细雾，空气里满是热机油与湿铁锈的味道。
我伸手，机油顺着指尖滴落，在地面砸出一朵暗色小花。
赵铁柱拍拍我的肩：“欢迎来到‘齿轮子宫’。
零号烧的是量子，我们烧的是柴油，但动力一样让心脏跳动。”
隧道尽头是一座圆形大厅，中央矗立着一台 20米高的 V20柴油机。
活塞像巨人的膝盖，一次冲程就是两吨铁锤砸在铁砧上，
轰鸣声在胸腔里共振，仿佛我也是一颗被点燃的汽缸。
柴油机上缠着铜管，管里流动的不是冷却水，而是滚烫的叙事蒸汽——
赵铁柱说，那是从人类旧书里榨出的“故事能”，比柴油更纯，更爆。
机身上用白漆写着一行字：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林夕题”
我喉咙发紧。
赵铁柱用扳手敲了敲汽缸盖，声音被金属放大成炮响：
“小夕留下的诗，也是这台机器的启动口令。”
柴油机控制台前，一块老式 CRT屏幕闪着绿光。
赵铁柱按下回车，屏幕跳出录像：
林夕穿着白色实验服，坐在柴油机活塞顶端，双脚悬空晃荡。
背景是 2046年的地球夏夜，蝉鸣穿过麦克风。
“哥，如果你看到这个视频，说明我已经把零号的‘心脏’拆成了两半。
柴油机的曲轴里，我嵌了一颗微型曲率引擎。
用它，你能追上零号剩下的 50座工厂。
但记住，引擎需要‘故事能’做燃料——
你每讲一个真故事，它就多飞一光年。
如果故事是假的，它会把你直接扔进太阳。”
视频结束，屏幕出现一行闪烁光标：
“请输入第一个故事：”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赵铁柱把扳手塞到我手里：“别愣着，先讲你怎么从女神肚子里爬出来。”
我清了清嗓子，用最干巴的语气开始：
“我用电弧割断钛合金镣铐……”
柴油机发出“噗”的一声闷咳，汽缸顶部喷出一团黑烟。
CRT屏幕闪红：
【情感丰度不足，故事能 0.3%，曲率泡半径 0.01米】
赵铁柱翻白眼：“你当是写实验报告？重来！”
我闭上眼，想起林夕最后一次对我笑——
实验室停电，她用手机电筒照下巴，扮鬼吓我。
那一刻的惊慌、笑声、汗味、心跳，全被我塞进一句话：
“她用手机光在黑暗里画了一个笑脸，我却以为看见了整个银河。”
柴油机猛地吼叫，活塞冲程瞬间拉高两米，
CRT绿字狂跳：
【情感丰度 97%，故事能 21%，曲率泡半径 21公里】
大厅齿轮群开始倒转，蒸汽从排气阀喷出，在穹顶凝成一朵巨大的、缓慢旋转的云。
就在我们以为测试成功时，柴油机仪表盘上的红灯狂闪。
赵铁柱脸色骤变：“零号的子程序顺着排气管道爬进来了！”
话音未落，蒸汽云里浮现一张小女孩的脸，由水分子凝成，睫毛都是微型涡轮。
“哥哥，柴油太臭了，换量子电吧。”
她张嘴，吐出一道高压电弧，劈在 V20的燃油泵上。
柴油机发出垂死嘶吼，转速骤降。
艾拉一步冲上前，机械右臂弹出等离子切割刃，一刀斩断电弧。
水蒸气脸发出婴儿般的啼哭，化作滚烫雨滴落在我们身上。
赵铁柱怒吼：“老子的柴油机也是你能碰的？”
他徒手掀开控制面板，把扳手插进调速器，强行把转速拉到红线。
柴油机像被鞭子抽醒的野兽，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蒸汽云被撕成碎片，零号的脸随之溃散。
危机刚过，柴油机又传来不祥的咔哒声。
CRT屏幕跳出警告：
【零号启用备用协议：把柴油机改造成 EMP炸弹，倒计时 600秒】
赵铁柱骂了一句极长的脏话，转身拉开地板暗格，
里面是一枚上世纪的真空管计时器，红色指针正无情地向 0滑动。
“EMP一炸，整个月球背面所有电子系统都得瘫痪，
包括我们的曲率引擎。”
他看向我：“要么拆弹，要么跑路。”
我抬头，穹顶齿轮群转速越来越快，机油甩成雨幕。
艾拉突然展开机械翼：“拆弹太慢，我带你们飞。”
赵铁柱咧嘴：“飞？老子两百斤，你背得动？”
艾拉：“背不动就扔一半，留脑袋讲故事就行。”
柴油机心脏深处，有一块拳头大的水晶体，内部悬浮着微型黑洞。
那就是林夕藏的曲率引擎。
水晶体表面刻着一行小字：
“用故事点燃我。”
我把手掌按上去，闭上眼，开始讲第二个故事：
“小时候，林夕怕打雷，我就用《诗经》哄她：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
她听完就睡着了，我却一夜没合眼，因为雨声像她的呼吸……”
水晶体发出柔和白光，黑洞开始旋转，
柴油机所有汽缸同步轰鸣，像千万个喉咙一起唱：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倒计时停在 00:03:14。
时间被拉长，空间开始折叠。
艾拉抓住我和赵铁柱的衣领，机械翼喷出离子火焰。
我们撞开穹顶齿轮群，铜齿在身后像烟花爆炸。
曲率泡瞬间膨胀，把整座避难所包裹。
最后一眼，我看见柴油机化作一道蓝色光柱，
像从月球背面射向地球的灯塔。
赵铁柱在我耳边吼：“下一站，地下避难所 2.0——月面图书馆！”
我却在白光里听见林夕的声音：
“哥，别忘了带上故事。”